请你试试
文/刘俊奇
曾有那么几年，胡吃海喝成了当时的时尚。老田因为特别能喝，从一个谁都可以吼喊的村民，渐次“喝”到了村长的位置。
民间说酒道，分为九道：一道后脑勺开窍，二道汗下眉梢……八道腋下水流如注，九道泉水灌脚。统称酒漏。老田是罕见的泉水灌脚，是酒道之魁。他不是那种盲目且莽撞的喝家子，而是比周边其他村干部脑瓜子灵栓好多的喝家，在酒场浓烈的酒味中，他能嗅到：只要不是为私利张的口，凡是为村民有益的基础建设，向乡上县上争取的项目，几乎都没让他失望过。这其中有他没完没了的缠磨与自愿和不得已的泉水灌脚。最他让引以自豪的，是将全村二万多亩农田的土毛渠，用了三年时间，都修衬成节水方便浇地的U型渠，而且是全县头一个村。
退下来多年的老田，一提说他在位时所修的U型渠，免不了要感慨和自吹一番：如今的世风，跟那几年没法比，那时节想要争取个大项目，不能喝酒，你就得靠边站。我老田就是因为能喝，还特别能缠，把县农业综合开发办的头头缠烦了喝怯了，才争取来好几百万修U型渠的大项目。说到细节，老田不无得意地还原他当时的豪迈——听说你田村长千杯不倒，不要说千杯，你把这两瓶再干了，你的事才能给你弄妥当。
那时除老田外，最能喝的人都醉眼迷离了，酒量不怎么强的，要么开溜，要么趴在桌上睡过去了。老田站起来，说领导不是我个人的事，是全村两千多人的事。他坦然举起酒瓶，用呀咬开瓶盖，嘴对着瓶口，一阵“咕咚咕咚”的水流声，几串气泡在酒瓶自下而上，转瞬一瓶酒灌进了他的嗓眼里。老田自知能喝酒，但平常自控能力极强，不到万不得己，绝不与人拼酒，他拿手抹把嘴，坐实了领导所说的话，并不是耍他的戏言后，又要喝第二瓶酒时，领导先怯了。怕老田喝出麻烦来，立刻制止说，真服你田村长了，果真是传说中的酒魁……但老田已经将第二瓶酒“咕咚咕咚”了。而领导的目光蓦然间被老田的海量捋直了。老田说他坐实领导话的时候，感觉脚底的酒漏似无数泉眼般打开了，那感觉既微妙又舒坦。善吸水的千层底布鞋很快就湿透了……经验告诉老田，自己脚底的酒漏一旦打开，到底还能喝多少酒，连他自己也估量不出来了。
如此能喝酒的酒魁，最终还是栽倒酒上了——老田六十岁那年，在县城工作的儿子和嫁到金塔的女儿要给他过六十大寿。他想一个人活到一个甲子，生命就开始倒计时了，况且之前他从未给自己过过生日，于是他没阻拦儿女表达孝心的打算。不过老田对大学毕业，上班有些年头的姐弟俩提了个要求，要给他过生日，得在镇上的饭店摆几桌，花费全由他们姐弟俩出，不收任何人一分钱的礼金。姐弟俩满口答应了，说是他怎么高兴就怎么来。但要他喝酒时一定要把握个度，免得他的一帮老哥们让他们小辈陪。过生日那天，老田不仅请了亲戚和庄间同龄人，还请来了曾经与他一起共过事的人。吃喝得兴奋了，有人提议要见识一下老田的泉水灌脚。老田呵呵一笑说，那是身强力壮时候的事，也是给逼的。如今就这岁数和气力，已经不是逞强显能的岁数了，就用这尕盅盅……
席散人走后，老田老婆坐着丫头和女婿的车去金塔看“胡杨节”了，儿子一家也回了县城，老田留在家里照管那些不向儿女要钱的“养牲”。因为他已经看过两届金塔的“胡杨节”了，轮也轮到老婆子出门玩一次了。
傍晚喂食过那些“养牲”，老田莫名的感到有种没把某件事落到实处的焦虑与空落，到底是啥事，连老田自己也说不清，反正心里痒痒的，甚至没着没落的。忽然有那么一瞬，他想起中午席间，有人要见识一下他泉水灌脚的提议……因为想到了这，他那种莫名的焦虑与空落蓦然消失了。老田忽然明白，原来自己莫名的焦虑与空落，是渴望体味一次二十多年不曾有过的泉水灌脚。在老田的记忆力，那感觉既美妙又享受，既虚幻又真实，既紧张又踏实，是一种他无法用言语表述的感觉。
老田将席桌上收集来他人没喝完的少半瓶、半瓶或多半瓶酒，一概拿到院里的地桌上，在没有任何人干扰的月夜，一个人无拘无束地举着酒瓶，嘴对瓶口，意欲追寻泉水灌脚的感觉。老田喝了有斤半时，感觉脸上身上都烧乎乎的，有种忍受不了的感觉。尽管如此，连汗下眉梢的感觉也不出现，这是身强力壮时不曾有过的现象。他认为是没喝到位，又举着酒瓶喝了半瓶，大气不敢出的感知着脚底的动静。好一阵过去了，脚底那具有动态的泉水灌脚始终没有出现。老田迷惑了，难道我这罕见的功能，像多年不用的水管堵塞了，锈死了？他迷迷糊糊乱想着，竟然趴到地桌上睡过去了，待他醒过来，发现自己躺在院里硬化的水泥地板上。
那是胡杨叶被严霜杀黄的深秋，老田被冻感冒了。
老田自认身子硬朗，治疗过于拖沓，落下了严重的哮喘病。后来吃药不停，还用了不少偏方，但一到冬天，令他受不了的“喝喽”声，像老锯子在老榆木上来回扯动，一个冬天窝在热屋里不敢出门，更不要说喝一口酒了。而且一个冬天不住两次院，似乎就挨不到天热了。老田时常责怪自己，六十岁的人，都不知道掂量自己是多大岁数的人，还癫狂得要体味泉水灌脚，这是报应啊！
老田因“喝喽”得喘不过气，而且有了自行了断的念头时，女儿给他弄来一箱金塔产的“苦瓜酒”，说是此酒有缓解哮喘，慢性支气管炎的功能。老田听说是“苦瓜酒”，认为是女儿有意耍气他，气愤地说你咋不弄几瓶“乐果”来，不是更利索些。女儿耐着性子解说，“苦瓜酒”是获得国家发明证书的保健酒，不仅有缓解哮喘，慢性支气管炎的功效，有降血压、血脂、血糖，清热解毒……还能提高免疫功能。后来女儿玩笑着开导老田，请你老人家试试，喝“苦瓜酒”，结果肯定比你偷喝白酒，体味泉水灌脚的效果好得多。
老田苦于没有其他的良方，后来开始试喝“苦瓜酒”，喝了一个春天，感觉比年前轻松了些；接着喝了一个夏天，又比春天好了些。但他不敢确定是天气热的缘故，还是“苦瓜酒”起了作用。老田在电话中将疑虑说与丫头，女儿又开导老田：病来如山倒，病去如抽丝。不要停的按量喝，喝过一年之后再说。老田因哮喘有了意料之外的好转，心情也好了些，耍笑说，你娃就把你老子当试验品着用……女儿也耍笑道：医生有时候也把病人当试验品用，何况你的丫头又不是医生……老田接着喝了一个秋天，感觉又比夏天松活了些；又继续喝了一个冬天。这个冬天老田因为没有“喝喽”得太厉害而住过院，大冬天还能在村里溜达闲串门哩。
快过年了，老田给女儿打电话，过年回来的时候，多带机箱“苦瓜酒”。丫头问到底带多少才是他的设想件数，老田便耍他是老子的做派，能带多少就带多少。你妈的血压不是也偏高些吗！
几年来被哮喘病困在家未能走过亲戚的老田，今年过年，给亲戚拜年，每去一家，他就带两瓶“苦瓜酒”，而且对亲戚说，不管人家说得有多好，咱不管他，你先试试。反正我喝了一年“苦瓜酒”，我这嗓眼里“喝喽喝喽”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，身上也有劲了！
作者简介：农民，甘肃省作协会员，在《作品》《飞天》《绿洲》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，获过三次省级文学奖，三次酒泉市飞天文学奖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