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酒中情
文/曹瑞冬
照目前的酒量看，我未来还可以喝更多，但总担心自己喝醉，甚至耍酒疯，所以关于酒局，能避则避，关于酒，能不喝则不喝。我不讨厌喝酒，是的，我只是无法容忍自己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，每当我目睹那些神志不清的酒徒，发现他们不算是爱酒，只是把性情托付给酒罢了。你若向酒徒列举酒的一大堆错处，他会摇头说：好酒！好酒！不仅如此，对我们这些滴酒不沾的人，他们劝酒的手段层出不穷，或以人情要挟，或用言辞刺激，或直接将酒杯递到你的跟前，这时你便难保自己不喝，难保自己不会在一大桌子人的猛烈攻势下沦陷。所以在中国，只要你对酒精不产生过敏性症状，酒会如影随行，直到生命终结，直到人类灭绝。
近三年来，我留在温州，一切平平常常地过去，唯有在那些屈指可数的酒局中，我会惊慌失措。因为每有一场酒局，我须得用漫长的时间遗忘它和记住它，恐再也不能挣开这些桎梏了。我是个彻头彻尾逍遥的人，做社会人已是勉强，做酒徒更是不成，而我的同龄人则多数相反，他们常聚在一处喝酒，畅谈人生。我们男人个个认为自己酒量好，又想表现出来，由此促成了一个个酒局，最初你来我往好不热闹，再往后觉得啤酒不如白酒来劲儿，又觉得喝听装的不尽兴，索性抡起瓶子直往喉咙里灌，最后喝到面红耳赤、神志不清，胡话疯话、污言秽语不断吐出。有的人醉了发疯，有的人昏昏欲睡，有的人继续鏖战。酒到底是乱了人心，再乱了人间，但仔细想想，糊涂并非是一种罪，清醒却未免是可耻的残酷了。
我喝酒那一年，才十八岁，刚刚高中毕业。那时我正是一个孩子，酒正是我长大成人的一样仪式，也知逃避是不行的，但不自觉地时时在逃避着。现在回想起那年的毕业聚会，班上的男同学有些已不是孩子，相当精通酒局饭桌的学问，大口饮酒，纵情玩乐，聚会顿时变成一场稀里糊涂的喧嚣。我为避开他们，主动坐在了老师那一桌。那一桌却是平静轻松，老师同学皆无人饮酒，即便有同学敬酒，也仅仅是象征性地泯了几口。在这里，要为我孩子般的机智和任性干一杯酒，若让我以自由为代价去容忍这些累赘，我会变成那些满身酒气的大人的。那日虽侥幸避开，但事后，我还是为长大成人哭了一场，我为什么不能喝一杯呢？他们待我，没有多么的情深义重，但怎样也值得一杯酒！
我再喝酒那一年，是四年后，正要大学毕业。那时我再难以孩子自居，却还是可把青春当作喝酒的挡箭牌。在那四年里，我不是推搪，便是逃避，甚至夹带一些关于喝酒的指责，结果将时间统统都留给了自己，却与朋友走上了陌路，有时竟觉着还是一个人孤独终老的好。这虽是气话，但这样的心情，确也有过的。在大学毕业聚会上，我再度见识到那不喝酒不疯魔不成活的人生相。同学们尝着烈性的菜，喝着交杯的酒，品着四年的情，真真如一场戏，爱、别、离，怨、憎、恚，最终以一杯苦涩的酒来收场。我仅仅觉得，喝再多的酒也止不住泪，更难止住时间一往无前的劲头。一杯牵肠下肚，小小的心儿倒添了糊涂账，可忍耐寂寞难道只有这一种办法吗？
恰逢那时，酒店外面下起了雨。无论窗外窗内、室内室外，整个世界都成了一种迷恋，只不过我自己属于我自己，我不愿糊涂，就只好弃了酒，离开这个喧嚣之地，在冷雨凄风寒夜中撑一把伞，孤独，宁静！但这里没有酒，没有温暖，没有我四年朝夕相伴的人，早已不是人间，我有的是个虚妄的自己。我虽不愿承认，但心早像钟摆似地来去，无情与有情正撕裂着我的人性。酒真的能让人快活吗？加以增长的年岁增长了的阅历，我能够闻出酒鬼身上的酒味，深深的、无奈的，又夹杂着些许成熟。他们曾经也许是一个愤青，幻想着把世界踩在脚下，但酒局每每增多，孤独变成了折磨，最后只能在迷恋中融合理想与现实、生存与死亡的界限。他们与酒的故事告诉了我们什么叫迷恋，也告诉了我们什么叫悲欢，也难怪苏东坡唯有举杯把酒才可问青天，因为在牵肠挂肚之时饮酒成了一种习惯，更成了一种历史。
我大概是爱过一些人的，不然我又怎会在雨中，只是我从来不愿在别人面前流泪，缘因父母告诫我，长大了以后是不可以哭的，又顺便提醒了我一句，长大了以后可以喝一点酒，但千万不要喝多。再往后，我在读研时又遇到了生命里一些重要的人，有的手把手教我喝酒，有的还在重复我的过去，有的绝非我所能认同，有的却是我要用一生仰慕和追随的。就酒量而言，与我同一届的吴同学在同龄人中是最好的。她自幼便跟随她父亲参加各种酒局聚会，不仅习得了许多酒场技巧，更有着对人情世故的练达，于酒于事于人始终保持清醒，深谙保护弱小和规避强大的道理，曾有同学以“可刚可柔”评价她。故而导师王老师总愿带着她去应酬，吴同学足够胜任许多角色，譬如随老师敬酒、帮老师挡酒、搀扶老师回家等等。而在师门聚餐中，王老师永远是酒席的主导者，他热衷于借酒来调动全场气氛，菜还未上，餐桌上已满放着各种酒水，只等他先慷慨陈词一番，然后我们所有人举杯畅饮，再由我们彼此相互敬酒。王老师敬得最多，喝得最多，聊得最多，却也是伤情最多，谁教他是不会转移的磐石，他的学生却如同流水一般注定要南来北往。
每每有情之人，必定懂酒爱酒，但若情感泛滥，喝酒没有了度，人心也极有可能会被迷恋俘虏。我身边总不乏这些人，喝酒无度，纵欲无度，他们沉醉于酒精带来的快感，同时也困在情的玩偶山庄中而不自知。“我希望我们这个师门，所有人都能够和谐相处，并且一直和睦下去”。这是王老师每次在师门聚餐中必先强调的师门目标。就像这一次的三年，我是幸运的，有睿智如王老师，有体贴如吴同学，他们用心教我去做一个有情有义、知恩图报的人。但是，我到底是个桀骜不驯的人，每当他们各尽各的办法来培养我的胸襟和眼光，我会反抗，我会无奈，我能做到的只是慢慢学会喝酒，慢慢学会观察这个社会。我想我若照老师这个目标继续努力，我可以摒除一些孤独，留住一些真心，也不必受困于情网。但最高的境界应如王老师一般，情淡如水、平平静静、和和睦睦.，便是极贤明的人生。
活着已是不易，有情更是难得。想想这句话，我决定还是让自己尽快成为一个酒徒。
